云开月明 20.流年偷换

　　城市的灯亮了，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灯火通明的立交桥上堆满了流尽汗水的疲惫的车辆。所有人在奔波一天之后，终于可以回家睡个好觉。

　　周祈雨坐在424路公交车的座位上，看着缓慢移动的车辆，看着自己的脸映在玻璃窗上，映在旁边那辆车黑色的护膜上。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她却觉得自己满脸皱纹，觉得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石坪路到了，请携带好自己的随身行李物品，依次从后门下车……”温柔的女声从机器里传来，周祈雨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拿着包下车了。

　　她左手肩上背着一个包，右手还提了一个袋子，看上去装了很重的东西。晚上站在马路旁爆凉风阵阵，她一阵瑟缩。踩着高跟鞋，有些费力地穿过天桥，进了对面一个还算不简陋的小区。

　　进楼的时候礼貌地向保安打了个招呼，保安笑着回应道：“周老师下班了？手上提的是什么啊，那么重？”

　　周祈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学生的作业。”

　　之后又寒暄了几句，周祈雨等到电梯来了，招呼了一声，就上楼了。

　　爷爷已经做好丰盛的晚饭在等她回来开饭了。周祈雨换掉高跟鞋，洗了洗手，就坐在了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闲聊着，周祈雨讲了些今天跟学生们发生的事情，爷爷奶奶笑着听着。

　　“班上有个男孩子，留着刺猬头，我昨天就让他去剪了，他不听。今天还留着，我到教室的时候，他还在那里耀武扬威地说我奈何不了他。”周祈雨平静地说，“结果我拿出一把剪刀，从背后偷袭，上去就给他把头发剪了个缺口。”

　　爷爷被逗得哈哈大笑：“你还真薯灵精怪。别人看着你好欺负，都是骗人的。”

　　周祈雨想起高三那年，秦老师也这么对她说过。看来有点阅历的人看人都还是挺准的。

　　她现在带的这个班是她经手的第一批学生，很不好管教，跟当年她的初中班级一样闹腾。她有点理解当年的初中班主任为什么这么“心狠手辣”了。不狠毒管不住啊……

　　周祈雨喝完最后一口番茄鸡蛋汤，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还没咽下去的时候就开口道：“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然后跑到沙发边去把那一袋子的作业提到卧室里去了。

　　本来普通的作业，明天早上再批阅也是来得及的。可是这是作文……

　　周祈雨闻到了绝望的气味，所以她为什么要让大家写作文来折磨自己啊……

　　可能每个老师在批阅作业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气愤起来，周祈雨在看了十几篇作文之后差点摔桌子。

　　作文要求是说“以‘学会宽容’为主题”，不是“为题目”啊！老天，为什么只有一篇作文是一个新题目！再看看开头，大多数人都是：我们应该学会宽容。好不容易有个新的开头了，结果光开头就写了两百多字。

　　她明明记得昨天才讲过，开头最好用华丽的排比句，但用个两三句就可以了，引入主题不需要太多文字。这群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然而好戏还在后面。

　　周祈雨合上一个本子，拿起了下一本。

　　唐晓森……看到这个名字，周祈雨就头皮发麻。周祈雨觉得自己一点长进都没有，以前看到老师头皮发麻，现在看到学生的名字也头皮发麻。

　　科任老师来找她告了无数次状了，唐晓森的作业总有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力，比如数学选择题，他可以完美避过所有正确答案，选择最不可能的那个。周祈雨有时候总是怀疑他是不是为情所困故意考倒数。也找他谈过，他的回答是：“老师我的智商真的不脯你就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为了这孩子，她甚至联系过他的家长。周祈雨不喜欢动不动找家长，虽然家长也应该对孩子的事情负责，但周祈雨觉得自己能搞定的事情就自己搞定，再说，学生也不喜欢被找家长。唐晓森似乎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他是跟母亲姓的。母亲来学校的时候，着实把周祈雨惊讶了一把。因为他母亲看上去已经很老了，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皮肤也有些暗黄，看得出来平时不太保养，应该也有五十多岁了。

　　看来是老来得子，又是单亲家庭……难免要溺爱一番的吧。周祈雨这样分析。

　　如今翻开唐晓森的作文本，周祈雨竟然有些紧张。开玩笑，她一个老师居然怕学生？

　　好在开头还是中规中矩的“学会宽容”四个大字，虽然别人用起来让周祈雨很生气，但对于唐晓森，周祈雨学会了选择性宽容。

　　但是这篇作体有些奇怪啊……是信啊……还是写给她的……

　　初二（4）班的上午第一节课似乎有些不太好过。周祈雨一脸冷冽地踩着高跟鞋踱步进来，走到讲台上。“啪嗒啪嗒——”像即将开战的鼓点。

　　“砰！”一大摞作文本被她扔在了讲台上，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你们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写作文，写到初二了都还不知道作文怎么写吗？！”教室里安静得还能听见周祈雨刚刚那句话的回声。

　　“作文开头所有打了三角形符号的，全部重写！没有的，也要修改。另外，唐晓森，下课后跟我去办公室！我再讲一遍，作文要怎么写……”

　　周祈雨领着唐晓森进办公室的时候，旁边的数学老师谭汉文不禁打趣道：“小子，又犯事儿了？”

　　唐晓森转过头去，嬉皮笑脸地看着谭汉文，悄悄指了指周祈雨。

　　谭老师笑着道：“别惹你们周老师了，好好听话吧啊！”

　　“站我面前。”周祈雨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唐晓森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按照周祈雨说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是还是顶着一张灿烂的笑脸。

　　“唐晓森，行啊你，学会早恋了。”

　　“老师，我没有……”唐晓森突然有些局促，“还没恋……”

　　“你还很不满意是吧？”周祈雨鄙视地看着他。

　　“我就是……喜欢她而已，她不知道的。”

　　“所以这就是你要我学会宽容你的理由？”

　　“……”

　　周祈雨叹口气，这些孩子啊，真是不省心。但是喜欢又有什么错呢？她转念一想。

　　想想自己初中的时候，也是一心一意喜欢一个人。少男少女在懵懵懂懂中喜欢，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不过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喜欢这个人。

　　“你喜欢她什么？”周祈雨突然温和下来，唐晓森有些不知所措。

　　“……嗯……漂亮，大方，喜欢跟我打打闹闹。”

　　“那你是喜欢她这样一个人呢，还是喜欢她的漂亮、大方、和你打打闹闹呢？”

　　“当然是她这个人。”唐晓森猛地抬头，分辩道。

　　“那么你想想，如果她不漂亮，是个丑姑娘，也不大方，处处扭扭捏捏，更讨厌跟你说话，你还会喜欢她吗？”

　　唐晓森当真低下头去认真想了想，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她这样子的话，那就不是她了……”

　　周祈雨有些怔忪，这孩子倒挺一语惊人。她也曾经想过自己喜欢那个人，是不是只是因为他成绩优异、温柔、有上进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邋遢鬼，她还会不会喜欢他。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以一切都是未知。她想不明白。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干出一番大事业，有没有成为想成为的自己，有没有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呢……

　　办公室里，几个老师还在讨论着一道题目。周祈雨头顶的灯突然闪了一下，把周祈雨从神思中唤了回来。

　　“老师知道，你喜欢一个人的本心是好的，其实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准可以以对方为榜样，努力学习是吧？但是呢，希望你不要再扩大化，去影响你喜欢的人，毕竟你也不想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影响到方珊然的学习和生活吧？”

　　“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而且喜欢得足够久，我很期待高考之后你说出自己心声的那一刻。”周祈雨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我想，你应该坚持不到那会儿。”

　　“周老师，我会坚持给你看的！我会坚持到那个时候向她告白的！”唐晓森中了周祈雨的激将法。

　　“好，我很期待，那你去吧。记得作文重写。”周祈雨笑了。

　　唐晓森点点头，跑到门爆却又转过身来，问了一句：“周老师，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

　　“有啊。”她笑着答。

　　课间的走廊上，几个学生嘻嘻哈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窗外面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地响。突然上课铃响遍这个学校，“叮——”。在这个被声音所覆盖的世界，周祈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有啊，即使到今天，还没有死心——

　　题外话 - - -

　　周祈雨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