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北国蘼芜南国误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在那儿不时地点评着某人，心里的沉重并没有因为缥缈湖的秀丽而得到缓解。想着这种机会终究不多，只能努力把这些时刻记在心中，不怕到时留下遗憾。一只剥好蘸了醋的虾仁放进了我的碗中，我抬头看了琚慕卿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你总是吃海鲜不蘸醋，也不嫌腻味。”琚慕卿见我没有拒绝，又拨了一只虾蘸好醋放进我的碗中。我不爱吃虾，只是从小养下挑嘴的毛病，大多食物我是不吃的。这桌上我见虾通体晶红，色泽诱人，不免多吃了两只。琚慕卿可能以为我喜欢虾，开始拨第三只了。看着他把虾放进我碗里，我刚想开口让他别拨了，总算见他拿了一只蟹忙活。我喜欢吃蟹，只是一直嫌麻烦，所以并不多碰。现在见他帮我打开蘸醋，把蟹黄小心取出，就没有阻止他。

　　“你变了。”琚慕卿突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本就低沉，现下如耳语般的话音让我不由浑身酥麻，我有些不自然地往后移了移。

　　“是吗？你也变了。”

　　“以前看着你，总觉得你是个孤单骄傲的孩子，虽然看着冷漠，内心却是极赤忱的。”

　　“那现在呢？”我有些好笑地看着琚慕卿，虽然对他的评语颇不赞同，只是当听到他印象中的我时，说不高兴是假的。

　　“以前的你不会轻易对人笑，可是笑得时候却很真诚。现在的你比以前爱笑了，虽然话还是不多，可是现在的你却已经学会和陌生人相处了。”琚慕卿终于给我剥好两只蟹了，拿过旁边的绢布，仔细擦了手。

　　“那不是更好？”我反问。

　　“是呀，我还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对我笑，还会和我心平气和地在一处说话。只是，我看着你笑，看着你说话，我却开心不起来。以前的你虽然不喜欢戚大哥，可至少还会关心他。现在你跟我们亲近，却从来没有问过我们这几天忙什么，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等到我们回来才安心去休息。我们来到这鄞城将近一个月，你甚至不知道我们住哪间房。”

　　“你们都是经常出门在外的人，问隐没了武功，还能心什么？”我有些不敢看琚慕卿。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事，我们也不好问起，怕伤了你的心。我虽然看不清戚大哥的心思，可是我却知道他也守心你。当初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戚大哥知道后立马带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上次他生病了，虽然说了不让我们去打扰他，可是他却一直看着门，好像在等人。现在你不和他争吵了，可是感觉整个人都变了，精神也时常恍惚，好像很孤单，却把我们都排除你的世界之外。”琚慕卿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不置可否，这琚慕卿总算是说了实话。我自己也知道，经过一些事情的磨练之后，再要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用冷漠来装备自己显然已经不可能。我是实在没有过多的精力来与他们为了一件小事而争吵不休，或是为了什么公平待遇而耿耿于怀。我是很孤单，也不想对谁敞开胸怀，可是这并不是我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而使的小把戏。琚慕卿也许也认为我还在在意他们的看法，还希望得到他们的关注，可是却未曾真正发现，我是真的老了。

　　以前因为自己的身世而有所介意，却又容不得别人轻言我半句，因此很少有人愿意待见我。自从出了相爷府，我才发现，原来我以前一直刻意忽视的身份尊卑问题在江湖上根本就不值一提。虽然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许多不尽如人意地地方，却始终比那个以相互攀比为乐其实见识粗鄙的牢笼要好上许多。

　　以前我是个名副其实的游手好闲之徒，天天除了怨恨愤骂之外，从来未曾想过要离开那个相爷府，出去见见世面。每次看着戚诗天，心里除了嫉妒之外，好像还有些自暴自弃，愈发对身边的事物都看不顺眼。

　　正当我想得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戚夕和元熙惊叫一声，戚诗天连连咒骂，一个翻身已经从二楼跃了下去。隐隐从传来打斗的声音，还有交手时不自觉发出的低喝声。琚慕卿察觉到情况有变，立即俯在窗台上看情景，皱了皱眉也借着窗棱纵身跃到。

　　“琚大哥……”戚夕惊恐地喊道。

　　我皱眉，也出去前探，临窗负手，等看到那张英气逼人的脸时终究还是无奈地叹气。陆羽气势汹汹与一支打得不可开交，旁边还有手下相助，一支寡不敌众，渐渐有些脱力。戚诗天见到如此情景忙上前护住一支，帮他挡开众人的攻击。只是不知道陆羽中了什么邪，偏偏对戚诗天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地追着一支，动作间更加狠厉了几分。戚诗天眉头越皱越深，隐隐有发怒地趋势，一来一往间隐隐现出杀气。琚慕卿忙上前阻了他们的打斗，嘴里说着什么，听不太真切，应该是在劝和。过了很久，双方才停下来，陆羽好像说了什么，回头示意那船人，那船人忙应“是”，声音洪亮。我这才发现原来有五条船队，只是现下都停止了赛舟，停泊在岸边。虽然知道陆羽早已来到鄞城，可是没有想过这么快就交面了。

　　元熙紧张地喃喃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打起来啊？”戚夕在旁边安慰了他几句，就要往楼下跑。我把戚夕叫住，让他安心在楼上等着。果然不一会儿，戚诗天就带着琚慕卿和一支上楼来了。我回自己的座位，安心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虽然心里早有见他的准备，可是当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心还是不由悬了起来。

　　一支上楼后就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此时的他就像一个软弱无害的小动物，完全看不出身怀绝技。我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迎上来人复杂的目光。我对陆羽的感情很复杂，有感激，有怨恨，更多的是痛心。当初我裸着身体，在寒冷的冬夜，气力已经耗尽，手脚沉重，意识却非常清楚。我那么无助地透过头顶的树隙看黑蓝色的天空，周围除了我微弱的心跳声，找不出一点声响。那是个连夜鹰都不愿前往的地方，不能动弹的我只能安静地等待死亡。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在想些什么了，只是懦弱地逃避当初的所有回忆。然后我看到了陆羽，他从黑暗中向我走来，却让我看见了黎明的曙光。

　　我安心地在陆府养伤，听着陆府家丁每日清晨练武时的吆喝声，看大家为抢一道菜蜂拥而上。那是我所不知的另一个世界，大家都是那么地直率，互相取笑却没有恶意。我曾经真的希望可以留下，哪怕只是做一个下人也好。可是，就在我试着接受这种生活，并且对陆氏父子敞开胸怀之时，却给了我更重的一击。

　　陆熊竟然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隐神宫的细作，处处防着我，试探着我。我纯洁地无知，只当那是武林英雄对一个落难小辈的关心。陆羽原先也只当我是细作，求证了我当真是秦玉之后才开始对我放下戒心。我有些得意忘形地享受着陆府人对我的关爱，却忘记了那儿从来不是我的家。当我在陆羽身下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所珍视的友情原来在他人眼里只是一种暗示，陆羽心安理得的强迫了我。陆府的人自那时起，看我的眼光就变了，再没有人愿意跟我说一句话。我整日坐在庭院里，吹着寒风，看着光秃秃的树木。渐渐地，我的食欲开始变差了，后来竟然饿晕了。陆羽听到消息，就喂我吃了毒药，并要挟我，若我不乖乖吃饭，定要我活活疼死。我好像失聪了，那些日子也都浑浑噩噩地度过。甚至都忘了陆羽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在我脸上刻了字迹。

　　等到一支将我救出去时，我已经有些癫狂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出来时还带了陆羽送我的那架琴。可能是因为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礼物，或许只是当时犯了病，坚持要带着那架大琴。

　　如今故人重聚，少了本分的欣喜，倒多了莫名地沉默。陆羽站在我的对面，直直地盯着我，似要将我拆骨入腹般。我料定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奈何不了我，况且戚诗天这人虽与我并不热络，却是极护短的。若是陆羽真有什么出矩的行为，戚诗天总会出手相拦。

　　“坐！”戚诗天见我们之间波涛暗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脸色早已暗沉了许多。陆羽不看戚诗天一眼，大方地坐在了我的对面，只是仍旧盯着我。

　　“久闻陆盟主英明神武，陆公子年纪轻轻却名冠武林，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只是戚某不才，敢问陆公子，我家书童如何得罪了你。”戚诗天不知是恼陆羽漠视他还是真的为一支打抱不平，口气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