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三）

　　天色渐暗的时候，雪顶山上的众匪皆被陆续制伏，由官府押送至京问审。

　　天边云霞通红，如沉坠压枝的嫣红花簇，映得山顶的白雪隐隐金红，又似吹洇了一地的绯色。

　　但仿佛只是阵风轻过，天上雪上的红色尽褪，只留下一缕缕淡紫灰蓝的浮云。

　　于是，夜色开始浓重。

　　山寨已逝许多，惟剩中庭处火光通明，隐约可见其中人影攒动，却无一人喧哗。

　　“爹爹，外面都是人。”

　　施融融放下撩起的窗帘，回头淡淡道：“有王府的，有官府的，还有镖局的。”

　　施穹默默看了一会儿窗外隐隐晃动的火光，回过头来，榻上的她睁了一天的眼，现在终于是疲倦地阖上了。

　　十年了，很多人都劝过他放弃，可他却从未想过。

　　他总觉得，只要她还有感觉，还知道睁眼看窗外的天，知道疲倦了阖眼，睡醒了睁眼，知道他端了药在她嘴边要开口喝下……她总还有恢复的一天。

　　即便她的眼，从来只是木木地看他，他也心甘情愿。

　　尤其在知道世上有花姓女子那样奇特的药人之后，他就更加坚定了要治好她的决心。

　　没有人知道，他多想重新看到十年之前的那个她。

　　那么炎热的天，他带着镖队护送她和杜府的家眷回乡，他热得头昏脑涨，她轻轻走上前来，笑吟吟地在他面前柔声道：镖头大哥，老爷和夫人说，累了的话大家歇歇罢。

　　她本就好看，微微一笑更是眉目如画，柔声软语如同潺潺溪流淌过心间。

　　也不是没见过美丽的女子，可只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他一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子，恬美如玉，又温婉如水，不是大家闺秀、江湖名门又有何妨？！

　　一个人想要爱的，想要共度一生的，无非便是一个能令自己心动的人而已。

　　可是，他却给不了她幸福。

　　从山贼手里救回她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明白，他是永远也无法让她幸福了。

　　他当时想，既然给不了她幸福，那就给她最好的照顾和呵护，也许总有那么一天，这最好的照顾和呵护……会让她感到幸福。

　　“可是小景……我怕……我怕我连这也无法给你了。”他看着她略显倦怠的睡颜，心头忽然涌过深深的疲倦。

　　他不由苦笑：“怎么办？小景，我好象也很累了……”

　　他起身走向门口，轻轻伸手到门上。

　　“爹爹！”融融拦手在他身前，用力，眼里似有不甘之意。

　　“融融……你还小，他们不会对你怎样。”他在融融肩头轻拍，“如果你愿意的话，待会儿你可以趁乱走。”

　　融融怔了怔，小手无力地垂下。

　　她低声道：“爹爹，你要放弃的那一天，也就是女儿放弃的时候。无论何时，女儿都要跟爹爹和娘一起。”

　　他笑了一笑，伸手将门打开，中庭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所有站在中庭的人都看到，这个曾经枭极一方的男子，目光黯淡，满脸深深的沧桑疲倦。

　　楚风和叶延天走上前来。

　　两人都咧了咧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如何开口。

　　很多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当年的错已经成为了心中永久的遗憾。今天再说什么，抑或是再做什么，又如何能弥补十年带来的缺憾？！

　　楚风沉痛开口道：“小师弟……”

　　“我早已说过，我不是你们的小师弟。”施穹淡淡笑道，“你们的小师弟在十年前的一次押镖中丧生，今天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血债累累的另一个人。”

　　“当年我们的确有错。可是……你不该如此冲动。”叶延天低声道，“你明知当年伤害了你心爱之人的是悍匪，可你借我们的手灭了一帮，自己却又加入了另一帮，你就不怕当年的悲剧重演吗？”

　　施穹苦笑：“你们不肯救小景，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多说了，你们要活命的话，赶紧下山，我在中庭附近已经埋下了许多火药。”

　　中庭众人小小地哗然，片刻之后却又马上停止了。

　　众人中分开一条道来，李悠然和叶三三走上前来，林暄尾随其后。

　　见到了楚风和叶延天，叶三三觉得心头大石终于落下，脸上倦意顿现。

　　可是，现在还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她轻轻道：“小施叔叔，你不要放弃，或许我有办法可以救小景。”

　　李悠然讶道：“叶三三你别乱说！我们不可能找得到我大哥的！”

　　“不用夕颜姑娘，用我。”她莞尔道，“你不知道吧，我上次去救夕颜姑娘时受了伤，她担心我，便割了指尖滴血给我服下，不然我哪里会好得那么快？！”

　　“那也不行啊！”他反驳道，“你身上流了多少她的血？！怎么能像她那样？！”

　　“对，所以……”她笑着看施穹道，“我也只是试试，不知小施叔叔愿不愿意？”

　　袖刀在烛火上翻覆烤灼了几遍，叶三三扬手在左手手心轻轻一划，顿时滑出一条红色细线。

　　一滴，两滴，三滴……九滴，十滴。

　　李悠然马上按住她的伤口道：“够了！赶紧包扎！”

　　“才十滴呢，人家会说我们小气的！”叶三三低声道，“我身体一向很好，再来几个十滴都没问题！”

　　他却恶狠狠道：“有用的话，一滴也就够了！没用的话，你身上的血流干了也没用啊！”

　　可他终究抵不过叶三三的软磨硬施，加上施氏父女一直在一旁盯得虎视耽耽，最好只好放宽限制，又滴了十滴。

　　这一会，他赶紧就抓了纱布在她手上缠了好几圈，再得意地打了个死结，丝毫不管施融融狠得仿佛能吞人的恶眼光。

　　房间的门大开着，屋外的人寂然，屋内的人同样寂然。

　　小景静静躺在，纵然岁月流逝，她依旧眉目如画，睫毛在脸上投下轻盈细密的影子，宛若憩息的蝴蝶的翅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蝴蝶的翅膀……轻轻地，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慢慢的，她微弱地睁眼，眸光如水般流过。

　　她轻轻唤道：“……思慕？……书生？”

　　屋内屋外更静了，除了火把偶尔爆出的“噼啪”脆响，静得好象只剩下小景一人。

　　良久，施穹走上前去，颤声道：“小景……小景……”

　　她默默看了他半天，忽然微笑道：“镖头大哥……你这样子……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思慕呢……思慕在哪里？”她有些焦急地撑起身子四看，“他说要等我的……怎么不见他？他出事了么？”

　　他愣了愣，然后怔怔开口道：“小景……你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她不好意思地笑，“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一帮引走了那些人……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她用手背碰了碰额头，低声道：“……不知怎么的……我的头很晕……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了……”

　　众人都怔怔楞住。

　　施融融突然焦急地喊：“娘！你忘了……”

　　“是，小景，你的确忘了一些事。”施穹出声打断了融融的话。

　　他把融融引到她床前，轻轻笑了一笑：“你看……你早上摔了一交后就晕了，连融融是你的女儿都忘了。”

　　“我……我的女儿？”她惊讶地看看他，又看看融融，“我成亲了吗？我和谁的女儿？”

　　“当然是……思慕了。”他艰涩地笑，好久才道，“……思慕还在给你找药，我去叫他来……”

　　“不用了……，施大哥，我已经来了。”

　　陈思慕从门口走进，他依旧扎着头巾，脚步微微有些踉跄。

　　“书生……思慕……”她惊喜地就要起身，忽然晃了一晃，融融赶紧扶她坐好。

　　“小景！”陈思慕惊得赶紧跑过来抓住她的手，“小景你怎么样了？！”

　　她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书生……我们成亲了吗？为什么我觉得好象很多年没看到你了……？”

　　他笑得眼里泪光闪闪：“傻小景，我们……当然已经成亲了！你看……我们都有些老了……我们女儿都这么大了……”

　　“那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她有些惊慌地低呼道，“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清？”

　　“没事的没事的……”他抱她在怀里，很轻柔地哄道，“小景你只是暂时忘了而已，睡一觉后就好了。”

　　她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道：“对啊，我头很晕，很难受，我想睡……”

　　说着，她慢慢阖眼，双手从他胸前滑落。

　　他喃喃道：“……睡吧……睡吧……”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怀中如玉的脸庞上，只是，她再也没有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