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王妃

　　天冷了，辰光也亮得晚，叶三三睁眼坐起的时候，窗外还是一片淡淡的朦胧的黑。

　　可是这黑里面，还闪耀着点点的白。

　　那是雪，昨晚上下的大雪。

　　只着单衣的身子趴在窗前还是有些冷的，尤其满眼皆是窗外地上那层寒气逼人的白皑皑。叶三三不由打了个冷噤，双手在两臂上重重地来回搓了几下，才感觉好了一些。小时侯，阿爹就教过她，冷的话，搓搓手，跺跺脚，周身血脉通畅，人也会暖和许多。

　　洛阳的雪都下得这么大了，迷蝶镇……也应该是很冷很冷了吧？她想想又笑了，如果今天要出镖的话，楚伯母肯定又准备了一大锅红糖姜汤，热气腾腾，姜香扑鼻，喝上一碗，再冷的雪天也不用怕了！如果今天可以起程回迷蝶镇，算算日子，大概在十一月初十前就能到家了！

　　现在想想，楚风镖局，真是一个很温暖很让人想念的地方啊……

　　叶三三笑笑回身，今天应该去找夕颜姑娘了，问问她是否要和她们同行。

　　王府的下人很勤快，半个早上就将王府主要通道上的积雪铲得干干净净。雪后的太阳也很好，很快便将王府的主道晒干了，叶三三的布鞋踏在上面，甚至可以感到脚下阳光积聚的融融暖意。

　　“阿碧姐姐，你看到小王爷了没有？”长廊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细细的刻意压低的声音。

　　“见到了，他带了一个镖队回来，还是我和小雁她们把镖队领去偏厅休息的呢。”

　　小王爷？是说李悠然么？

　　叶三三心念一闪，轻轻靠到廊墙爆悄悄探头去看，果然，其中那个被唤作“阿碧”的正是昨天送她们去偏厅的一个侍女。

　　“你发现没，我们小王爷好象还是和一年前差不多，对王妃一副冷淡淡的模样！”

　　“小四你可别乱说！”阿碧瞪了瞪眼，低声道，“如果小王爷待王妃不好的话，又怎么会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去帮王妃找药呢？！”

　　那个被唤“小四”的侍女扁扁嘴道：“是这样的嘛！我昨天就在王妃房里伺候着，小王爷带了一个蒙面的姑娘进来后，对姚大夫交待了几句就出去了。”

　　阿碧讶异道：“他也没怎么看看王妃？”

　　“啊？有的话我也不会替王妃不值了。”小四在廊椅上坐下，懒懒托腮道，“王妃病了那么久，昨天也还在一直昏睡，可小王爷竟然连看也不看王妃一眼……”

　　叶三三的心忽的沉了下来，原来……原来他和他娘是如此冷淡的关系，怪不得每次提到他和他娘的时候，他总是……可她又有些生气，不管是因为什么，母子之间也不能这样啊！尤其……尤其他的娘又是病得如此严重！

　　忽然阿碧轻轻叹气道：“小四，你来王府才不过两年，有些事你可能是不清楚的。”

　　小四奇怪道：“怎么了阿碧姐姐？我说错了什么么？”

　　“我八岁时就被我爹娘卖入王府了，那个时候，珏小王爷十岁，已经开始去御书房陪太子读书，而小王爷才六岁，王妃便让我照顾小王爷，顺便陪他玩耍。”阿碧也在廊椅上坐下，双手轻轻合放在衫裙上，“所以小王爷的事，我是很清楚的。”

　　“我们容王爷是一个很有热情和抱负的人，虽然未继承皇位，但对朝政却是热衷不已，即便现在年事已脯珏小王爷也被封为睿王了，他也常常往皇宫跑，当然，他对先皇和皇上都是忠心耿耿，而且他说的话，也是很受皇上和大臣们敬重的。”

　　“我知道。”小四嘻嘻笑道，“珏小王爷就是容王爷的接班人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在珏小王爷还十岁时就天天送他进宫陪现在的皇上当时的太子读书啦！”

　　阿碧笑道：“现在我们用珏小王爷来称呼，可在外人面前，我们一定要称睿王，你可莫要忘记。”

　　“好了好了，阿碧姐姐，你继续说嘛！”小四笑着挽住阿碧的胳膊。

　　叶三三看着不由微笑了，这个小四的说话脾性，有时候看起来还真的很像陆小莞，机灵淘气，却又可爱得紧。

　　阿碧笑笑，继续道：“两个小王爷便也从小受了王爷的影响，心系天下，立志要报效朝廷。”

　　“这我明白，也看得出来，可和小王爷王妃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小四不解地问，叶三三也偏了头，屏气仔细听。

　　“珏小王爷天分极脯他自小开始读书习武，而且因为和太子同岁，便一起在御书房内学习，十三岁就被先皇称赞文武双全了。”阿碧笑道，眼里也皆是敬佩之意，“可是，小王爷却不同了。我听奶娘说，小王爷出生的时候受了寒，从小便是体虚多病的，吃了不少药方子才慢慢转好。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王妃不敢让小王爷太辛苦，王爷提议带小王爷去皇宫同众皇子读书时，王妃也是拒绝了的。”

　　小四讶然道：“这样的呀？”

　　阿碧点头：“应该说，小王爷从小便是一个人，我常常陪着他，所以很清楚。他在王爷王妃和珏小王爷面前都是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可没人的时候，他是从来不笑的，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人躲在房里读书，或是躲在花园的藤萝架下练武，练累了，呆呆地看着那些开开谢谢的藤萝花……”

　　小四怔怔道：“小王爷……也很可怜呢……可是，他身子不好，王妃也是为他着想呀。”

　　“是，小王爷也是明白的，所以，他对王妃也是很孝敬很信赖，有什么高兴的事，也都会跑去跟王妃说。”阿碧淡淡笑道，“可小王爷十六岁那一年，珏小王爷被先皇封为睿王这件事，真正地打击了他。”

　　“本来也是无事。珏小王爷受了封回来后，王府设宴欢庆了三天三夜，席间连先皇和太子都来了。王爷是最为高兴的，他对珏小王爷感到很满意，也很欣慰，便对王妃说，你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啊。王妃也极高兴，看着珏小王爷的眼神便多了几分疼爱。可当她看到席上另一边只是微笑沉默的小王爷时，忽然叹气道，晋阳是女儿也就算了，如果璟儿也像珏儿这般开朗大方些，我也不用太多心了……”阿碧说着，深深叹了口气，“王妃也只是随口说的而已，可她并不知道，小王爷当时的脸色就变了一变，他本来就因为自己不如珏小王爷而自愧着，可连他最敬重的娘也都如此看他，倒是让他受了极大的挫击。”

　　“当晚的宴席还未散，小王爷便借故离开了，我陪着他回到房间，他一直在很用力地握折扇，握着握着，手指的关节都变得青白，松开后，手指依旧颤栗不停……那把折扇是珏小王爷送他的，是罕见的墨木扇，而扇尾所缀的坠子，则是王妃最珍爱的光田玉，江湖上还传闻它身上有许多秘密……”阿碧的眉头轻轻蹙起，叹息道，“可那些又能怎样呢？我只知道小王爷真的很难过，他一直努力着希望让王爷和王妃因为他而欣慰，可结果总是让他失望难过，只是他再难过，也都是强忍了在心里，从来都不愿说出来。”

　　“那……为什么现在又这样了……”小四有些难过地问。

　　“现在……其实就是从那天开始的。”阿碧苦笑道，“小王爷在众人面前，常常谦和开朗地笑，他本来就生得俊朗好看，笑起来更是眉眼悠然；可对于王妃，小王爷渐渐变得冷淡，什么事都憋在了心里，见了王妃，也不过是淡淡行礼而已……”

　　“那……王妃知道么？”

　　“王妃向来是爽朗大气的人，她只以为小王爷是大了有心事了，却不知这心事因她而起，也因她而愈积愈久，也愈久愈深……而且，没多久王妃就病了，她病得很突然，连宫里的御医也只能勉强在拖长延治。”阿碧忽然转头看小四，正色道，“但是，小王爷并非真的对王妃不孝敬了，其实王妃的三个孩子里，他最苦，却是最孝敬，他为王妃做了很多事，只是都不曾说出来而已！”

　　小四惭愧道：“阿碧姐姐，我知道之前是我想错了，你不要生气。可是，你不说的话，我想除了我，还有很多人都是不知道的。”

　　“我明白。”阿碧叹口气道，“可这毕竟是王府里的事，我们姐妹私下说说也罢了，难道还到处去告诉别人么？”

　　“可这样的话，小王爷岂不是太委屈了？！”小四不满地叫道。

　　“小四，五年前，我因为替小王爷不平而鼓起勇气问过珏小王爷同样的话，他当时的回答让我很气恼，可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可以被封为睿王了。”阿碧笑笑道，“他说，很多事，我们干涉过多，反倒会弄巧成拙，只有当局者自己清醒了，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珏小王爷的话很奇怪啊，莫名其妙。”

　　阿碧笑道：“他还说，你阿碧为了自己主子的事跑到我这里来，你主子知道了的话，怕是会很不高兴呢！就怕你这小丫头也是好心办坏事了！”

　　小四惊讶道：“他怎么可以这么说呢？！阿碧姐姐你可是一片好心呢！”

　　阿碧笑：“但是，睿王说得很对，好心可以办好事，但有时候，却可能会办坏事的。你现在还小，以后便会慢慢明白了。”

　　“可是……”小四好似还不甘心，还想问个明白。

　　“阿碧小四！让你们晒的东西都晒好了么？！”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大步朝这边走来说道，“昨晚的雪那么大，塌了一角的库房里大概还有好些东西被浸湿了，都得搬出来好好晒晒，尤其是王妃箱里的书和簿子，可更要小心整理好！”

　　阿碧和小四忙站起福身道：“是，总管。”

　　“那还不快去！”

　　阿碧和小四忙搬了许多东西跟那总管走了，长廊处一下子寂静下来，只留下阳光穿过花墙在地上投下的点点灿灿碎光。

　　叶三三从廊墙边走出来，怔怔了好一会儿。

　　一下子，好象很多以前不是很明白的事都有了原因，也有了结果。

　　比如，他在众人面前的样子和在井下的样子；

　　比如，他为了花夕颜，宁愿费那么多工夫和气力；

　　比如，提到他娘时他的沉默和漠然；

　　还比如，他愿意用性命去换回来的那把折扇，还有上面的扇坠……

　　她叹了口气，李悠然，你有爹有娘，还有哥哥和妹妹，可你从小……就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了罢。

　　可是，你能不能好好想想，其实你娘也都是为了你着想，有娘……也总比没有……要好得多……

　　或是，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也总比……不曾见过一面……要幸福得多……

　　她想着想着，鼻头涩涩地酸起，酸得眼眶开始发涨发热。

　　“叶三三？你怎么在这里？”

　　她楞楞地回头，还来不及擦掉眼里忍不住掉落的泪水。